那是1969年5月,我从江水县回龙圩农场回到长沙。我早就有个想法,要到 益阳地区所在的南洞庭湖区去看看,那里下放着4万多知青,我的大弟弟也下放 在那里的江县金南公社。之所以要到他那里看看,是想把自己从当时的江永山区转迁到湖区去。

 这天,我拿了套换洗衣裤在长沙上了轮船。傍晚时分到了湖区一个叫“新河口”的小集镇,上岸在一农户家住了一晚。次日上午,我在小镇周围遛了一圈。湖区 道路基本上是阻挡洪水泛滥的大堤,走在堤上,堤内景色一览无余。这里农家小屋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式样:芦苇秆上面糊满厚厚的泥巴,风干了就成了灰色的屋墙， 屋顶盖的是厚厚的稻草。房屋绝大多数是筑在大堤脚下,这是人们为了在洪水到来时便于紧急修堤、固堤、或逃到堤上保命。

 午后,我从“新河口”出发到弟弟的下放地去。一路骄阳似火,堤上没有树, 我顶着烈日行走,热汗淋漓,天快黑的时候才来到目的地。在路上我就想,今天可以和弟弟度过一个开心的夜晚了。可走到弟弟和知青同伴的宿舍前一看,门上一把大铁锁!我顿时傻了眼。相邻的老妈妈告诉我:弟弟他们断粮了,没吃的，只好都回长沙投奔父母去了,刚好和我错过，我不知所措地呆站着,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老妈妈心生怜悯,要我到她家吃晚饭。菜是一碗芋头汤和一碗酸菜, 饭菜太香了!我狼吞虎咽吃了个七八分饱,不敢再添饭,人家的粮食也紧张呀 ！歇了一会,又喝了一大碗飘着几片粗茶叶的黄色茶水,这可不是茶叶泡出来的色 ，而是大堤下润子里的浑水,没想到湖区人的饮用水居然这么差!

月亮升起来了,我心怀感激地告别了老妈妈和她的家人,徒步到距此30多里 的一个小镇上,搭明早的轮船赶回长沙。我先是大步前行,没想到走着走着,上下眼皮竟打起架来，真想到堤下靠着柳树睡它一觉，可时间不允许，我必须尽快赶路不然就赶不上轮船了。就这样，我迈开沉重的双脚，机械地走啊走啊，不知不觉中来到一水边，睁大眼睛一看，一条宽约200米的小河挡住了去路，这夜深人静的，不见任何渡河工具，怎么办?我一屁股坐在地上，疲软的身子一点都不想动。歇息了片刻，心想游也要游过去，于是手撑着沙地，费力地站了起来。我读初中时参加过长沙市民兵横渡湘江比赛，心想这条小河拦不住我!想毕脱衣脱裤，把衣裤揉成团绑在头顶，手脚活动儿下就准备下水行

“搞么子的?”一个男人洪钟般的声音响起，  我顿时觉得如同寂静夜空中的一声惊雷，一下子懵了。紧接着一条黑狗呲牙咧嘴呼啸着冲过来，只要主人稍有示意就会朝我身上扑来。我大吃惊，汗毛直竖，慌忙中下意识地扯出短裤套上，护住要害部位。抬头一看，站在我面前的是个体形粗壮、“黑旋风李逵”似的中年汉子。他打着赤膊下穿一条“一二三”式样的黑裤。这种裤子裤腰很大，穿上一折、二折、三折，余下的布头向腰里一塞就穿牢了，知青都称此牌为”一二三裤”。感觉电影中的土匪和坏人就是如此打扮，现在，坏人就出现在我面前，怎么办?要钱吗?我身上只有一块多钱，这是我明早买票搭船回去的路费。动手?我可能不是他的对手，但我管不了那么多，反正我要钱不要命!

“你要搞么子哕?”当洪钟再次响起，我已理清了头绪，心情平静下来，喉咙里挤出一句话:“我是知青， 明早要搭船回长沙，我想游过河去。”  “游过去?水里有血吸虫晓得啵!”听说是知青，他的语气明显温和了好多，不那样凶神恶煞了。提到“血吸虫”，湖区人就怕沾上“血吸虫病”。刚才急着赶路没想到这层， 他这一提，我心里就不知所措了。黑汉子命令似地嘱咐“你站在这里莫动略!”说完，带着黑狗转身离去。

过了一会，不远处的河面上，朦胧间出现了一条船影，那撑篙的就是这黑汉子。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，终于有救了!上了船，两人沉默无语，只有竹篙撑船带着水的轻微响声，我望着船头撑船的黑汉子，此时显得格外高大。

船靠岸了，黑汉子指着向远方延伸的大堤说:  “顺着堤走，还有十一二里就到了，到船码头后还有时间休息下，离天亮还早，不耽误搭船。知青伢子走吧!”听着黑汉子洪亮而又亲切的声音，我心头热，泪水差点出来了。我朝他到了一躬，声音发抖地说:  “叔叔，谢谢你，真的谢谢你!”我嘴笨，这句话，是我对他真诚感谢的表达。

月光明媚,堤下秧苗葱葱,蛙声四起,树影婆娑,微风阵阵,泥土的芳香补鼻而来。置身在湖区月夜的美景中,脚步轻松,心情畅快,只想放声歌唱。

 如今,我已年过花甲了,湖区夜渡那晚的情景却永生难忘。“老妈妈”、“黑汉子”，纯朴善良的你们还健在吗?那个时代,正是许许多多像你们这样善良的老乡的帮助,使得处于艰难困苦中的我,没有堕落,没有沉沦,始终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，勇敢地走向人生的远方。

  作者简介:殷奠安,男。长沙市第二中学65届初中毕业,同年九月下放江永县回龙圩农场，1975进城后，调长沙工作。